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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2018-01-20 每日8:00時 如学传媒

▲ 音乐与美文的跨界混搭,你有调,我有谱。


路遥: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 宋立民


贾平凹说,路遥快不行了,自己又去医院看他,路遥说:“等我出院了,你和我到陕北去,寻个山圪崂住下,咱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现在,到哪里去找“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幸福?



北京卫视26日晚开播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我的陕西籍的同事与非陕西籍的学生都推荐给我。因为我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讲过路遥。


我不必记他的生日,因为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记得他的忌日,1992年11月17日。距今已经满满22年。


22年,树木可合抱,襁褓里的娃娃已到婚龄。


然而,他不在了。是电视剧唤起了他的四面八方的读者。


元宵节到了,他回来了。读者们应该为他点燃一瓣心香——他的文字与生命给了我们如此之多的滋养。他的《平凡的世界》写出了穷孩子的苦难与追寻,艰辛与尊严,让草根们不再平凡或者至少不再安于贫瘠的现状。


记得是1996年初,《青年导报》社的老同学给了我一包照片和文字,说是来自陕西师大的同学,看了许久,我为《大河报》写了短文《穷娘》——


她不识字,很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写过她。


她命苦,没儿没女,后来要了七岁的侄儿作儿子,相依为命。


她心善,为了儿子念书,每到星期六,她都要翻山越岭,步行十几里,把糠菜蒸成的“干粮”送到延川中学。


她后来穷得连糠菜也没有了,只好拉上打狗棍,在延川一带挨门乞讨,再卖掉讨来的食物,换几个钱供儿子上学。


她的儿子知道娘不容易,他不可能不争气。他上了大学,成了作家,写了很厚很厚的书,得了很多很多的奖。


她很高兴,为那么高大、那么结实的一个儿子;为儿子寄来的维持生计的钱。


她儿子和她一样平凡和质朴。他只写母亲脚下那块黄土地和黄土母亲的儿女们。他拼命地写,耗尽了心血。


她儿子临死前一个人挣扎着从西安到了延安,下了火车就走不动了,爬了半条街。垂危之际,省市领导都去看他。他一句话也不说,能死在延安,他满足了。


她儿子死后,很多人都哭了。


她哭肿了眼,哭干了泪,至今不敢看儿子的照片。


她儿子也是穷作家,遗产是四万元的帐单。于是,从1992年底失去儿子以后,她又恢复了贫困。


她不是一般地穷,而是在方圆数十里闻名的“特困户”:炕上只有一条烂毡垫,没有褥子,一床补丁重叠的被子惨不忍睹。多少年过年,她没有买过一两肉,没有称过一根粉条。


她已经七十多岁,去年夏天顶着烈日在山上拣了二十天麦穗,拣回十九斤麦子。她舍不得吃,留着做来年的种子。


她手里没有一分钱,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蹬上那双掉了跟的烂鞋子,再次拉上讨饭棍……


她一定不知道王宝森、阎建宏贪污挪用的钱能够买多少粮食,不知道一辆奔驰600能换多少粮食。不知道大学校园里扔掉的馒头够她吃多少年。


她现在还住在陕西延川县东南15华里一个叫郭家沟的小山沟里,头发花白,豁着牙齿。


她平静地活着,不知道啥叫上访,不知道啥叫艰难——只要有好心而同样贫困的邻居帮她挑水就成。


她叫李桂英,名字像她的长相一样平凡。


她的儿子叫——路……遥!我实在没有勇气写下这个亲切而恓惶的姓名。


她的儿子路遥和我同一天生,12月3日。今天是阴历正月十五,月光银白,大街小巷已经开满了彩灯。上午寄了50元钱给她,不知道她能收到不?


如今又是19年了,照片已经发黄,剪报已经破损,甚至,去年的11月17日我忘记了他的忌日——看看日记,彼时正在为共识网作文,骂小官大贪的马超群。



2月27日的《南方周末》上,有署名文章,题为《路遥真的是一位励志作家吗》,其中说到:“路遥的生命充满苦难,在资源贫瘠的陕北黄土高原的沟壑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尽管父亲在土地上勤劳耕作,但是路遥一家人依然是吃穿常常都没有着落。路遥七岁时,家里没有办法养活他,父亲带他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里。说好是带他住几天玩玩,住几天。但早已懂事的路遥知道,父亲要把他过继给大伯了。父亲走时,路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泪水哗哗地流,却没有跟父亲走。路遥说:我似乎有一种感觉:我生下来就是大人。严酷的生存环境使我的童年是用成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片黄土地。’”


“我生下来就是大人”。没有经历大的精神历练与生活苦难,是理解不了这样的句子的。


于路遥先生,其作品的细节常常凝聚为电影《人生》的插曲《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没人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形单影只的时候,默默想起谁的时候,写出了自己以为满意的文字的时候,我会哼唱那些简单的句子——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

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

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啊……啊!

双扇扇的门来哟,

单扇扇地开;

叫一声哥哥哟,

你快回来……


没有看电影的时候,是艺术系李新潮兄就给了我一盘张也的盒带——那时张也还没有太大的名气。记得第一首是“桃花红梨花白”,彼时张也的音域不宽,但已经甜得喜欢人——其中就有那首《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不知道电影里是谁唱的歌,只记得当时即刻动容,想去一次陕北。现在听王二妮唱,觉得字正腔圆,就是太华丽了,不够土气。


22年了,与我一道看电影、读路遥的同学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已经不在。但“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的声音常常出现在耳畔。每回哼起来,路遥的微笑就会印在眼前电脑的屏幕上。


2008年国庆,在路遥的家乡陕北榴莲了两天,回到西安。在一家著名的古旧书店,买到了丢失既久的一本《新华文摘》(1993年第2期),其中有署名王兰英的文章《哭路遥》——最初读到结尾,我想到自己的女儿,想到所有的父亲母亲,流泪了。再看见那本杂志,仿佛自己也像当年一样年轻,一样容易动情。


贾平凹说,路遥快不行了,自己又去医院看他,路遥说:“等我出院了,你和我到陕北去,寻个山圪崂住下,咱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


现在,到哪里去找“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幸福?


为了一份未了的感动与纪念,为了身边的九零后还记得作家路遥,把王兰英的这篇《哭路遥》再一次贴在这里罢——



哭路遥


才43岁的他自感活不多久了,悄无声息地离开西安去了延安,他想:死也要死在黄土地里。


1992年11月17日8时20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路遥,因患肝硬化、肝腹水,引起肝功能衰竭,离我们而去了。噩耗传出,人们简直不敢相信,心情极度悲哀,无不痛惜路遥英年早逝。


路遥是1949年出生的,只有43岁。他曾预感到死亡,在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时,感觉到选择了后者,拼命也要把《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写出来。他曾回想起柳青去世时的情景,也回想到杜鹏程去世时的情景,他心情凄惨,心想自己不久将来也要走这一步路。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的长篇连载中,也流露出死亡的心情。曾让他当团长,去访问泰国,谁也不知道他不想出访的原因。他掩饰说,去泰国访问,耽搁时间。其实他自感体力支持不下来。8月6日,他突然离开西安,北上延安,都说他到延安深入生活去了。人们的猜测全错了,路遥在西安时,就昏倒过一次,他以为自己患了肝癌了,活不成了,就不向任何人说,任何人也不知道。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到延安去了,一下火车就不行了。昏倒过一次,他又不给人说,谁也不知道他在延安,一个人悄悄地扶着墙,爬到了住的地方。8月9日,第二次又昏倒了,被朋友发现了,才把他送进了延安地区医院。他自我感觉身体不适,困乏,腹胀,拉肚子,不想吃饭。延安地区医院三次会诊,诊断路遥患肝炎、肝硬化,乙型活动性半腹水形成,病情比较严重。

  

用路遥的话说,延安的人情味浓。延安地委、行署对路遥病情和治疗十分重视,指示医院精心医护。省常委会、宣传部长王巨才到延安探望,嘱咐路遥安心治疗。亲朋好友、同志们对路遥更是十分关切,从早到晚看望的人不断。路遥没有精力,倒在病床上,肚子小疼,用双手抱着,情绪不好,非常烦躁。好朋友、同乡、同学,这个送来小米饭,那个送来洋芋条,有的送来了切面片,有的送来拌汤,可是凡端去的饭,路遥都不想吃。他想吃葡萄,朋友给他买下了,只吃了一两个。他想喝莲子汤,熬好了只喝了一口。他又想吃红枣,红枣拿在他的面前。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买什么。他很感激,可就是吃不下去。肚子疼腹泻折磨着他。

  

路遥在延安地区医院治疗,半腹水逐步消失。延安向西安打电话,汇报了路遥的病情。8月16日,省委宣传部干部处长杨学义和省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成前往延安探视路遥,并动员路遥回西安治疗,路遥坚持留在延安,待病情稳定好转之后,再考虑回西安医治的问题。他心里有个秘密,给谁也不说,谁也不知道,原来他想死在延安。后来他才给人们说:“我死也要死在延安,用白布把头一蒙,在黄土地里一埋。”他眷恋延安那块土地,老乡们劝他转院到西安治疗,他总是不吭声,大家以为他拿不定主意,其实他的主意早都拿定了,死也要死在延安。

  

8月30日,一份《关于路遥同志的病情通报》送到省委、省政府。9月1日,省委书记张勃兴在路遥的病情报告上批示:“请卫生厅党组关心一下,是否派专家会诊,可同延安地区商量,如回西安,可安置在条件较好的大医院,精心治疗护理,以使其尽快恢复健康,并问候路遥同志。”9月2日,延安地委副书记张志德和秘书长张连义前往医院看望了路遥,转达了省委领导的意见。鉴于路遥病情较重,延安医疗设备和技术有限,并根据路遥同志意见,转西安诊治。

  

9月5日,路遥从延安返回西安,住进了第四军医大学西安医院传染科5床。当晚8时整,医院里下了病危通知书,病情危重,人心揪急!9月7日,一份申请划拨医疗费的请示报告送给副省长徐山林,五万元医疗费迅即落实。

  

9月9日上午9时,长安画坛中国画展在陕西历史博物馆正厅开幕。省长白清才出席了开幕仪式后,立即驱车前往医院看望路遥,路遥的精神好转多了,能坐起来说话。白清才省长鼓励说,拿出写《平凡的世界》的精神来,把病情治好。并问路遥想吃啥,路遥说想喝陕北的小米汤。一句话,道出了路遥的陕北情。

  

9月10日中午12点以后,路遥突然感到烦躁不安,昏迷过去了,一句话也不能说。医生办公室的黑板上写着路遥病情的变化,医生正在进一步讨论治疗方案。患者四五年前可能已经肝硬化了,没有及时治疗,已到了肝硬化晚期。大家一听,心情沉重。四五年以前,路遥正在拼命创作一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谁能料到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后,作家又病倒了,真是一个拼命而不要命的陕北汉子。

  

路遥的病情牵动着许多人的心。路遥不相信自己会死,他说:“难道就这样死吗?我不能死!出去了还要写,花销大,缺钱花。”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省作协差不多每个人都去了医院。他去世的前一天,文化厅长霍少亮探望时,路遥说想吃蛋糕,没有奶油的蛋糕,要古都大酒店做的。叶锦玉看望时,他说:“我想吃点东西,洋芋、酸菜、面条——想吃家常饭。”他又给许多人说:“我出院了,让我妈妈管我,睡到我家的热炕上,让我妈给我做黄米馍。”

  

路遥病倒了,精神也病倒了。他痛苦地说:“我咋不中用了!”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他又说:“我要站起来!”可是他站不起来,谁去看望他,他都躺在病床上,说一会儿话,就感到累。陈忠实看望他时,起初他说话还能听得见,后来只有贴着耳朵听。他的气力太微弱了,他的身心衰竭了。每去看望一次,路遥的病情就比一次重,两眼肿胀,脚上尽是干肉,人也明显消瘦了,看望的人都掉下了眼泪。他说:“我如果活着,老给大家带来麻烦,我不如早点走了算了。”

  

路遥在最后的三个多月里,几度昏迷,几多痛苦。等他清醒过来,他依然惦念着作协的工作,他对赵熙说,他很想把作协的面貌改变一下,把《延河》办得更好,再想点办法要些钱,作协的办公条件实在应该改善一下,今后要把作协的活动搞到基层去……

  

一二三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接连死了周克芹、莫应丰、路遥,人们感叹着作家的命运,他们说,路遥是死在战场上的。

  


路遥逝世后,新华社发了电讯,第二天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光明日报等各大报社发了消息。西安文化艺术界处于一片哀恸之中,作家陈忠实抱头痛哭,他不但哭路遥,他哭我们这一代作家的悲剧。人们痛心叹息,路遥走得太早了,太可惜了!有人叹道,路遥从小受穷,吃不上穿不上,而后又拼命写作,把人硬撑死了。

  

从路遥病倒到去世,陕西文坛一直议论着作家的命运。有的说,1992年,是陕西文坛的灾年,有病的有病,住院的住院,去世的去世。有的说,路遥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顶啥哩,连命都赔上了。有的说写作费力费神,比一般正常人付出的劳动大。有的说,获得茅盾文学奖是拼命哩,第一届茅盾文学奖死了周克芹,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死了莫应丰,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死了路遥,路遥可以说是一位烈士,死在战场上。有人说,看路遥的长相,就不是一个短命人,体格健壮,谁能活过他,没想到他却早逝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写出来之后,陕西作家在陕北召开会议,在白云山游玩时,路遥说:“白云山的签灵得很,让我也抽一签,看我的《人生》命运如何?”他试探着抽了一签,签上写着“鹤鸣九霄”,在场的人都惊叹他的命好。这一签也真灵,他的《人生》荣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被拍成了电影,产生了很大影响。董子竹给路遥算命,说在座的数路遥福气最大,鼻子是咋回事,耳朵是咋回事,嘴巴是咋回事。路遥去世后,人们又叹息路遥的人生,福寿禄不能齐全。有位做干部工作的小秦多次说,路遥的命好,运气好,机会好,省作协上次换届时,路遥的《人生》在全国获了奖,路遥被评选为副主席,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时隔多年,又遇上评选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他被评上了,享受国家特殊津贴;又遇上作协换届,他创作的《平凡的世界》又获得茅盾文学奖,省作协主席的位子稳拿稳坐。这些话又响在耳旁!这些荣誉和称号,他当之无愧,可是他去世了。他去世了,人们又想再看最后一眼,徐来见夫妇、刘凤梅夫妇,就在路遥去世的当天下午一点钟,赶到西京医院,医院里说送到太平间了,他们又到了太平间,看太平间的老头说,才送进去五分钟,他们给老头说了些好话,老头允许他们进太平间看望路遥的遗体,路遥的遗体在冰柜里,只看见了头部,都叹息说,可怜得很!

  

路遥去世的消息传到全国,从全国发来的唁函唁电有一尺多厚,像雪片一样:

  

老作家巴金从上海发来唁电:惊悉路遥病逝,不胜哀痛。

  

中国作协副主席马烽、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玛拉沁夫从北京发来唁电:猝悉路遥同志逝世,不胜悲痛,路遥同志逝世是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重大损失,我们无比沉痛。

  

作家王蒙从北京发来唁电:惊悉路遥同志英年早逝,不胜哀悼。

  

诗人公刘从合肥发来唁电:不该走的人偏倒走了,痛哉!请收下后死者的迢念,请相信永生者的纪念。

  

作家张贤亮从银川发来唁电:文星殒落,痛失良友,贤弟先行,吾随后到。

  

……



各省作协、许多出版社都发来唁函唁电,还有许多读者、观众发来了唁函唁电。吴天明从美国打来了电话,表示哀悼。陕西省、市电视台播放了路遥去世的消息,又播放了路遥生前所拍的专题片,人们纷纷到新华书店购买路遥的著作,路遥的名字深入人心。大雁塔邮电所的一位女职工说,从电视上看,路遥是一条汉子,用力砍也砍得几下,咋没听说有病就病倒了,一病倒就去世了。我原来以为作家是坐在家里写作的,像女人坐月子一样,原来作家写作也是拼命哩,不顾命地写。路遥创作确实是在拼命,人们见他的脸色乌青,谁的脸色都不像他那样,像乌青的洋芋蛋蛋。他是一个大脸盘,块头又大,人们也就没有在意,也就没有往肝病上想。路遥生前给西北大学、西安公路学院的学生讲过课,噩耗传来,生龙活虎的校园顿时沉寂下来,笼罩着悲哀。西北国棉一厂的工人给路遥送了花圈,路遥的家乡清涧县,延川县委、县政府送了花圈,陕西党政届、文学界、新闻届、工商届以及喜欢他作品的读者,观众都给路遥送了花圈。

  

11月21日,陕西省、市各界人士五、六百人,在三兆公墓挥泪告别路遥,为路遥离开人间送行。花圈摆满了大厅,哀乐深沉,一片哭声。向遗体告别是最痛心的时刻,路遥躺在玻璃棺材里,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灰色风衣,脚穿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旁边放着一顶深色的帽子,这都是他生前喜欢穿的衣服,以前人们见他是站着的,行着的,走着的,如今人们见他躺下了,再也起不来了。年轻人李永军以前没有见过路遥,他围绕着路遥的遗体转了四五个圈,不忍心离去。这最后一眼是别离,是永别。路遥的遗体上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他是1969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他不愧是当的好儿子,人民的好作家。

  

路遥视女儿为命根,他去世两天,谁也不忍心把噩耗告诉她,她是父亲在这世界上留下的作品

  

路遥有一个女儿,名叫路远,小名远远,年仅13岁,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路遥最爱他的女儿,女儿出生时,真像“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地爱死人”。他称呼女儿,总用陕北话说:“俺那娃娃。”他生长在延川乡村,是农民的儿子。他的女儿长在西安城里。路遥生前常说:“我从小把苦受咋了,叫我女儿不能受苦。”他生前又说:“女儿是树苗子,让她自自然然地长着。”

  

路遥对自己的女儿千般疼,万般爱。远远很小很小的时候,常常流鼻血,路遥就一晚上不睡觉地观察着。远远想吃桔子,附近买不到,路遥就骑上自行车满西安市里寻找,一下子就买了15斤。路遥爱女儿,把女儿架在脖子上玩耍,就像农村人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看戏那般逗乐。他的女儿天真快乐,谁要去找路遥,远远就打开门,问道:“是找我爸爸?”女儿要啥,路遥就给买啥,他给女儿买了一架钢琴,没钱是向别人借的。听女儿弹奏钢琴乐曲,路遥心里很快活。他说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他不能没有女儿。他在陕北创作,桌子上是稿纸、钢笔、咖啡、中华烟,再就是他女儿的照片。他离家三四个月,或者半年时间,当归心似箭时,是想回家看看他的女儿。他的书房里,摆着好几张他和女儿的照片。父女情深。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回到西安,省里领导、作协领导和记者前往车站迎接,路遥显得很疲惫,当他的女儿迎上前去,亲切地喊了一声:“爸爸”时,他高兴地笑了,笑得很甜。

  

路遥在延安病倒,在西安下了病危通知书,病情一直瞒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远远只知道爸爸住院了。远远曾两次去医院看望过爸爸,只见爸爸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谁也没有给她说过爸爸病情的严重性。远远还是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回家做作业。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路遥住院,女儿见不上爸爸,爸爸见不上女儿。路遥和女儿的心里笼罩着一片阴云。路遥一直挂念着女儿,每当提起“俺那娃娃”时,就泪如雨下。为了女儿,他多想活下来。

  

11月17日路遥去世的消息没敢告诉他的女儿,由作协一人陪着远远去上学,远远放学时,作协的同志又把远远接回来,亲自把远远接回家里,不让远远经过作协的院子,不让远远看见花圈,不让远远知道给他爸爸办丧事。

  

11月18日,路遥去世的消息登报了,中学的同学都知道了,这个问远远:“你看见报上登的吗?……”那个问远远:“你看见报纸上登的……”同学们只说了前半句,不说后半句,吞吞吐吐。远远莫名其妙,弄不明白,追问同学:“你们都说报纸上登,登的啥?”同学们吓得脸色都变了,不敢说实情。就在这一天,路遥去世的第二天,他的女儿上街买了音乐卡,准备给爸爸过生日,想着那美妙的时刻,想着父女团聚的情景。路遥是1949年12月3日出生的,他的女儿怎能料到爸爸还没有等到生日那一天,就已经去世了。路遥去世,他的女儿被蒙在鼓里,学校的一位女老师跑到路遥的家里,一把抱住远远,失声痛哭说:“多么可怜的孩子!”女老师的哭声和话语被阻止了,远远还是不知道她爸爸去世。她笑着去上学,作协院子的花圈已经摆满了,唁电唁函纷纷从各地传来。悲痛的消息还没有袭上远远的心头。

  

11月19日,路遥去世两天了,遗体准备从西京医院搬往三兆公墓,就在这一天,作协的同志很委婉地告诉远远:“你的爸爸去世了!”远远怎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哭带喊地说:“不可能!我不相信!二十天前我还在医院看望我爸爸,我爸爸好多了,我准备接我爸爸出院!”一阵肝肠欲断、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远远冷静下来,看见作协满是花圈,都在悼念她的爸爸路遥!女儿远远没有见上爸爸最后一面,跑到太平间去看望爸爸的遗体。起初她有点恐惧,不敢看她爸爸的遗容,当看见之时,竟天真地说:“爸爸,你咋不起来,你咋不看我一眼,你咋老躺着,你是不是睡着了?”在场的人听了眼泪哗哗地流下。

  

11月21日,路遥的追悼会在三兆公墓举行,路遥的女儿远远被两个人搀扶着,呜呜咽咽地哭着向遗体告别,这是远远和她爸爸永别。路遥的遗体火化时,远远还扑上去看了最后一眼。肝肠寸断之情,路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他的作品,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在学校里作文写得好,这是路遥生前的骄傲,也是路遥在天灵魂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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